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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咖啡书屋] 逆光而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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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北方2025-12-07 17:37:47

逆光而生
丢嘟嘟
我是白瓦村唯一的女大学生。
大家都说:农村的女孩能念书就很不容易,何况念到大学,家里一定付出了很多。
他们不知道,我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用一个人的命换来的。
1
2015 年夏天,我从海城政法大学毕业。
短短三年晋升到高级律师,今年底又刚被评为十佳律师。
拿完奖,就马不停蹄地带着妈妈去签合同。
六十平的小房子,虽然每个月还有贷款要还,但我们终于在海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。
从那座西南边陲的小村落,到深深扎根在海城,我们开启了崭新的生活。
老家的一切,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,我以为那道伤疤再也不会被揭开。
律所为我庆祝的饭局上,推杯换盏间,我来者不拒。
「郑律师,恭喜恭喜。」
「小郑,前途无量啊。」
「……「
我挨个致谢,一饮而尽。
仰头的一刹那,水晶灯耀眼,刺得我睁不开眼。
灯红酒绿的城市、闭塞狭小的村庄,交替着在脑中放映,酒精的麻痹下那些不愿记起的片段不停争相挤进来。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我冲去洗手间吐完,用凉水拍打双颊强迫自己清醒点。
可怖的画面终于如潮水般呜咽着褪去,头痛总算缓解了些。
一阵尖锐的铃声响起。
「这里是山城市公安局,郑染,请你来一趟,你的母亲郑素娥涉嫌故意杀人。」
周身仿佛被水泥浇筑难以动弹,脑子嗡嗡的以为产生了幻听。
电话对面的人见我不应,「郑染……郑染……你在听吗?」
2
年底应酬增加,日程表上没有一个时间段空置。
十佳律师的名头打响后,生意应接不暇。
那天妈妈来律所给我带了亲手煲的鸡汤,说老家有点事要回去处理。
我觉得哪里有点怪,离开了将近十年,还有什么事要亲自跑一趟的。
但没工夫细想,给她买了车票就赶去开下一个会。
走之前的半夜,我在熬夜查资料,她跑来厨房给我煮宵夜。
我问她怎么还不睡,她说睡不着,担心自己不在,两个伙计能不能看顾好生意。
妈妈在大学城经营着一家云南米线店。
她提前支付给伙计加班工资,嘱咐不能偷工减料,尤其要照顾好几个熟客的口味。
一遍又一遍唠叨,伙计都会背了。
我打趣她没有一点做老板的气场。
妈妈白了我一眼,「本来就不是什么老板,混口饭吃的小老百姓,做人做生意都要凭良心。」
米线店起初只有一个小推车,属于流动摊头,时不时还要躲避城管的驱逐。
但因为手工制作,价钱合适,积累了一帮忠诚的学生粉。
妈妈为了米线的新鲜和韧劲,凌晨 3 点就爬起来磨米浆,5 点前完成发酵、蒸制,6 点熬汤备菜,直到 7 点刚好赶上早餐的第一波顾客。
我大三那年,她终于攒够一笔钱,盘下一间店面。
我们一起亲手挂上了招牌,「郑阿姨手工米线」。
夜晚,霓虹小灯闪烁,招牌格外亮眼,妈妈的笑也很美。
生意愈发红火起来,时间一长,妈妈身体吃不消,加上以前受过伤,关节变形严重,疼得她不得不被我送进医院。
我顺势劝她,「早餐人流小,学生们早饭都是 2 个包子糊弄了事,没几个人起得来床吃一顿热米线,何必那么早起来做?如果只做午餐晚餐的时间段,岂不是能多睡会儿?」
「早餐那段时间有几个固定客人,都是学校里的老教授,年轻时在我们老家那片待过,养成了起早吃一口热乎米线的习惯。」
她边戴口罩边走向后厨,「最难的时候,是他们每天来摊头照顾生意,就算只有 1 个人这个点来,我也要做,人不能忘本。」
妈妈总有一股憨直的倔强,她又怎么会杀人呢?
3
山城没有机场,我落地在邻市,打车前往。
一路都是灰蒙蒙的天,细雨融化在湿冷刺骨的风里,四处乱窜。
越接近山城,我隐约又嗅到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味道。
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座破败漏风的土坯房。
也是这样的阴天,年幼的我总要靠烤火才能烘干做家务打湿的棉衣,袖口和胸口散落着四五个破洞,棉絮一撮一撮争先恐后往外钻。
妈妈膝头总是绑着臭蒿叶,那是一种草药,贴烤后总会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。
柴烟味、霉味、冻疮膏酸味混合在一起,弥漫在屋里挥之不去。
到公安局门口,来接我的是张队。
黝黑的方脸上沟壑纵横,一双深邃的眼睛,藏着多年办案经验带来的犀利。
他的胶鞋帮子裂了口,露出洗得发灰的蓝袜子,是个朴实的西南汉子。
我的职业习惯,对人对事都会留意一些细节。
「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。」
他的嗓门不小,这么一声吆喝引来其他警员侧目。
「去年,于舒雅那个案子……对……你是郑律师!新闻上热搜的!对了,准没错。」他有些激动,伸出手来握着我。
于舒雅,是我去年接的一桩案子的受害人。
她是一名被拐卖的女大学生,十余年在狼窝里生不如死。
被解救出来的时候,已经彻底精神失常。
身体也丧失了基本的自理能力,甚至时不时会大小便失禁。
人贩子因为涉及多起案子,一审判了死刑,但她那个所谓的「丈夫」只有轻描淡写的五年。
于舒雅的母亲当庭晕厥过去,但多年来寻找女儿已经把家底都掏空了,根本请不起律师。
我找到她的时候,她说不要任何赔偿,只要这个畜生死。
我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挖掘出新的、足以证明更严重罪行的证据,并通过媒体制造舆论压力。
经过漫长的等待,检察机关反复核实后开庭。
最终推翻一审认定的事实,量刑从五年跃升到无期徒刑。
可就算死刑,也挽回不了受害人本该阳光明媚的人生。
拿到十佳律师,有一半原因归功于这个案子,在社会上引发热议。
不然「十佳律师」怎么也不会颁给入行才三年的年轻人。
「也是尽一份做律师的责任,没什么。」我不想多谈,只想问清楚妈妈的事。
「我妈不可能杀人,肯定搞错了,她现在在哪,我能见她吗?」
张队握着我的手这才松开,连连道歉,「一时激动了……不好意思……」
「是郑素娥女士亲口承认,而且被害人尸体已经找到了。身份未能确认,需要和你的 DNA 做个对比。」
4
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我可以见她吗?」我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。
「郑律师,你冷静一下,先听我说。」
张队拍拍我的肩,安抚我重新坐回去。
「星陨崖下有两个村子,红窑村和白瓦村。也不知道网上什么时候兴起的,说星陨崖是个绝佳观星点,毫无商业化痕迹。
陆续有零星的背包客到访,但对山路地形不熟,出过几次意外。
搞救援就浪费了不少警力。市领导心想,既然星陨崖有开发价值,现在城里年轻人又都喜欢追寻小众景点来凸显个性,不能浪费,打算把这打造成网红景点发展旅游业。
这么一来,村民做做向导,支个小摊卖点吃食,也能促进当地经济。
几十年来贫困村的帽子,就指望靠这一波脱掉。
其实政府原定开发的是红窑村,地势更高,距离观星点更近。
但前几年这个村子出过事,有一家五口全被一场大火烧死了,后来就总伴着恶鬼索命的传言。
市领导再三考虑还是放弃了,决定开发靠近半山腰的白瓦村。
因为要推倒重建,政府会给每家一套镇上的房子作为安置房。
总算能做回城里人了,村民们皆大欢喜,积极响应签字,最后只剩你家没签字。
说来也怪,白瓦村的老人大部分都活不长,年轻点的人对你家也不熟。
还在世的老人也基本上脑子拎不大清,能勉强说清楚话都算不错的了。
只能打听到你们一家走了快十年,杳无音讯。
你改了姓不好找,多方打听才找到你母亲郑素娥的电话。
她这趟就是回来签字的,原本上午签完字,她还买了下午的火车票回海城。
但听说所有村屋都要推倒重建,她突然就退了票跑来公安局自首,说自己杀了人。
张队给我倒了一杯热茶,我捧起来抿了一口,思绪才慢慢回过神来。
「您刚说被害人已经找到,还要我的 DNA 做对比?难道……是陈强?
他捕捉到我没用父亲或者爸爸这两个称呼,我并不在意,继续问,「所以,我妈说她杀了陈强?」
「理论上是这样,但尸体已经是一堆白骨,需要验了比对 DNA 后才能确认。」
张队措辞也很谨慎。
「我母亲有说作案过程吗?」
张队摇了摇头,「只说自己杀了人,让我们千万别找你,但其他的什么都不肯说,只一个劲儿重复是自己的错。」
我眼睛发酸,妈妈是怕影响到我。
在她心里,永远都把我放在第一位,不管什么时候。
「我想耽误您点时间,给您讲一个故事,故事有点长,关于我的母亲,郑素娥。」
6
我从出生起就背着不祥的传言。
出生前两个月,阿太(奶奶)喝农药自杀,死在了家里院子。
阿爷常年酗酒,喝了酒回来就翻天覆地地折腾,打骂阿太是常事。
早年他还琢磨外出打工赚点钱,去县里铸铁厂做流水线工人。
后来沾染上赌博的恶习,没钱了就去偷零件,被厂里发现扭送到了派出所。
关了两年,出来后在县里混不下去讨不到饭吃,不得已回了老家。
农村哪有清闲活,一分一厘都是血汗换来的。
阿爷根本吃不了那个苦,重操旧业,幻想靠赌来翻身。
从那以后,阿太就再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。
不仅要赚钱养活儿子,还要时不时填补阿爷留下的赌债窟窿。
日子一天天过,阿太就一天天忍。
直到有一次上山采菌子不慎摔落,邻居抬回来后,让赤脚大夫看了说没法站起来了。
阿爷甩下一句:「没用的东西。」就再也没有踏入过这间屋。
阿太命苦得很,拉屎拉尿都在床上,妈妈第一次进到屋里差点吐出来。
那是个初冬的午后,妈妈挺着七个多月的身子却一刻也没闲着,除了下地干活伺候爷俩,还要照顾半身瘫痪的阿太。
平日里帮她擦身,阿太都是一副空洞的眼神望着前方,那天倒挺有精神。
嘴里哼哼呀呀吐出三个字:「晒太阳。」
妈妈虽然想着挪动她是个麻烦事,但看阿太可怜,难得想见见阳光,不忍心拒绝。
就托着她的腰搬到木头椅上,再一点点拽着椅子挪到院子里。
交代了一句等我回来,就去地里忙活了,心想 1 个多小时不碍事,太阳下山前就回来就行。
可回到家的画面让妈妈此生难忘。
阿太蜷缩着佝偻的身子倒在椅子边,脸色苍白紧闭着眼。
嘴角残留着白沫,手边躺着一个开了口的汽水瓶,里面一大瓶农药只剩个底子。
村里人都说,老太太一心求死,这么大的量也是心狠,抛下儿子和老汉。
张队,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很有意思?但凡不是逼到绝境上,谁会这么决绝?他们竟然觉得阿太心狠,真是笑话。
张队沉默不语,陷入沉思。
我也没想他能给什么太多反应,毕竟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。
继续讲下去——
「阿太死后,妈妈一手操办了丧事,说是丧事,就是把尸体埋起来草草了事。
好好操办要花钱,但爷俩一个子儿都不想掏。
阿爷甚至放言:「死得好,不能干活还给家里添负担,白吃白喝。」
陈强帮着妈妈把阿太埋了,毕竟是自己亲娘,陈强没有阿爷那么无情。
90 年代我们穷乡僻壤的,还没有火化一说。
妈妈想着好歹要立块碑,却意识到连阿太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,村里人都喊强子他娘。
她问陈强知道不,得来的只有一个背影,「别折腾没用的了。」
最后她在木头上刻了日期,1997 年 1 月 15 日,其他什么都没写。
阿太如果有下辈子,应该也不想再和陈家父子有半毛钱关系吧。
7
两个月后,我出生了。
因为是个女娃,陈强天天甩脸子给妈妈看。
原本还时不时去地里干点活做做样子,这下直接两手一摊,天天在家等着人伺候。
妈妈成了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。
别说坐月子了,生完我的第二天就去山上采菌子,拿去镇上卖。
妈妈是外乡人,原本不会采菌子,都是阿太教的。
怎么筛选是否有毒,哪处山里的菌子多,哪种菌子价钱能卖得好。
妈妈往常都是采了新鲜菌子就抓紧进城卖,这东西娇贵,不新鲜就卖不出去了。
阿爷哪懂这些。
那天采完菌子,陈强临时让她去买酒。
一篓菌子就临时放在灶台边。
阿爷回来见没人,午饭也没得吃,气得大发雷霆。
陈强后来说,「爹觉得娘以前卖这玩意儿,城里人都愿意出大价钱买,我们也要尝尝看有多好吃。」
阿爷没等妈妈回来,竟自己随手炒了炒,招呼陈强一起吃。
有些事情可能是命中注定。
妈妈那天上山采摘的时候,明知道那簇紫色的菌子有毒,却觉得太好看了,就想摘下来仔细瞅瞅。
山上的雨总是说来就来。
匆忙收拾的时候,那簇菌子就鬼使神差地被妈妈装进背篓带了回来。
而阿爷又难得勤快了一把。
村里人都说,是阿太在下面一个人闷得慌,把老头子带走做个伴。
唯一的遗憾,是那顿蘑菇,陈强没敢吃。
他说娘讲过越漂亮的蘑菇越不能吃,他爹根本不当回事:「娘们唧唧的懂个屁。」
见陈强坐在桌边不拿筷子,嗤之以鼻:「你老婆会把不能吃的拿出去卖吗?真是和你娘脑子一样蠢。」
如果真的有阿太的鬼魂,或许她还是对亲儿子留有恻隐之心,放了他一命。
8
阿爷死后,妈妈以阿太旁边的地风水不够好,将他葬在了另一处。
妈妈对陈强说:「节约点钱给你喝酒,别办丧事了。」
陈强没说什么,却对我意见更大了。
「死丫头,克死我老爹老娘。赔钱玩意儿。」一见我就骂。
我只是个婴儿,哪儿懂这些,只会哇哇大哭。
我哭得厉害,他就拿枕头闷住我口鼻,试图让我闭嘴。
妈妈吓得再也不敢放我和陈强单独在一块。
外出的时候不方便带我,妈妈就请隔壁嫂嫂每天看顾我。
作为回报,晚上收摊的时候,妈妈都会塞点钱给她。
村里人都穷,谁也不愿干吃力不讨好的事。
直到有一天,妈妈人还在镇上,隔壁嫂嫂就托了人给她带话让她快回来。
一到家就听到我在哭,陈强正要把我交给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。
「你在做什么!」妈妈惊呼,冲过去把我抢下来。
「死丫头不吉利,卖了她,你再给老子生个男娃。」
妈妈拼死不松手,抱着我就往厨房冲,抓起菜刀就往来人身上砍。
一顿乱挥,两个男人谁也没见过这么疯癫的女人。
陈强作罢,说不卖了,但从今往后,每天你要多给老子挣二十块钱。
97 年那会,二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。
「死丫头能卖一百块,留下来每天还要供她吃供她喝,你要留下她就得多上交钱。」
妈妈咬着嘴唇答应了下来。
从那以后,妈妈去卖菌子都会把小小的我带着,我在她的背篓里睡得香,她才安心。
她背着我出摊,来买菜的人看着都觉得我们娘儿俩不容易,路过总要买个一斤半两。
偶尔还会停留逗逗我,送我个小波浪鼓、小娃娃这种玩具。
虽然大部分是家里的旧物,但妈妈依然会万分感谢,玩具虽旧,却都干干净净。
有个老爷爷每天雷打不动来我们摊头,说是家里老伴就好这口鲜味,妈妈总会挑出最大最饱满的称给他。
旁边摊头卖蔬菜的大娘和妈妈说,「刘叔是记挂着你救过他命,真是个好人呐。」
妈妈刚来摆摊的时候,生意冷清,也不敢吆喝,躲在菜场僻静的角落。
夏天热,没有一丝风。
刘爷爷摇着扇子,提着两袋米,满头是汗。
他寻思往人少透气的角落去能稍微缓解点。
但还没站稳就直直倒了下去,刚好倒在妈妈身边。
妈妈吓得不轻,见他口唇发紫,但还存着一点意识,指了指自己衣服口袋。
妈妈赶紧从他兜里摸出一瓶速效救心丸,他吃了后才缓过劲来。
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,就帮他把菜和米都送了回家。刘爷爷看着一筐菌子都快蔫了,就全部买了下来,嘴里还不停地向妈妈道谢。
此后,他就成了我们摊头的常客。
9
我是在菜场摊头学会走路说话的小孩,到了该念书的年纪却还没进学校。
陈强不同意我去上小学,他说女娃长大点就能嫁人了,读么子书。
认得几个字有屁用,照样生不出男娃,说着朝地上啐了口痰。
妈妈只能低垂着头把眼泪往肚里咽。
妈妈认得字,也会趁卖菌子的空档,教我读书本里的东西。
书本都是刘爷爷给的,说孙子小时候爱看的,现在也用不到了。
妈妈和我说自己小时候很爱读书,成绩也很好,考上高中那年家里没钱供,她才出来打工,想着靠自己赚到钱了再回去继续读。
但怎么就嫁人了,她没说,我也没问,怕戳到她的伤心事。
穷地方的女孩子,不读书走出去就只有嫁人一条路。
每次收摊的时候,妈妈总会用兜里的布把书擦得干干净净还给老爷爷。
她不敢带回家,怕被陈强看到疑神疑鬼,以为她偷藏钱买来的。
妈妈赚的每一分钱,都全部上交给陈强,不敢留一点。
如果哪天生意不好上交的少了,甚至还要挨一顿打。
陈强狠起来,连我一起打,根本不管我只有那么丁点大。
有一次妈妈雨天上山,泥巴潮湿,不小心摔了,腿肿得两天没去城里摆摊。
陈强气急败坏,又怕再打妈妈她更没法走出门赚钱,就骂骂咧咧,一句比一句难听。
妈妈没钱看医生,只能自己用土办法。
年幼的我照着她的话,去挖了臭蒿叶给她敷在膝盖上。
敷了两天稍微好些,妈妈就又带着我去菜场摆摊。
刘爷爷竟早早就在这里候着,「小郑,看你两天都不出摊,担心你出了什么事。」
妈妈瞬间红了眼眶,这么多年来唯一得到的关心和惦记竟是一个陌生人。
她的腿那次没得到及时的救治就落下了病根,雨季一到,她就疼得直打滚。
前两年我带她去挂了海城市立医院的专家号,主任说这腿里一根骨头错位二十几年了,难以根治,只能开些止疼药和敷贴,发作的时候缓解一些痛苦。
张队,有烟吗?
10
「有是有,但……」张队掏出来一盒红塔山,面露羞赧。
「我这……能抽习惯么……」
我看出来他平时舍不得抽好烟,「没事,抽得惯。」
「郑律师,你还是少抽点烟,对身体不好。」
「你和我家娃娃差不多大年纪……」
「我妈也不让我抽,但我戒不了。」
「我继续给你讲吧。」
我点燃一支烟,呛鼻的味道好像可以让我更容易回忆起往事。
「妈妈除了去城里卖菌子,还有一手做菜的好手艺,村里的红白喜事,都会喊她去掌勺。
村里人觉得这不比去城里请厨子便宜,有的人见妈妈老实就想克扣点,她也从不计较。
陈强知道后就抬了价,但他就是个窝里横,被几个人围着骂了一通后就再不敢提。
只会回来叫嚣着让妈妈做菜的时候减少点用量,变相多赚点。
妈妈并没照做,她是个实心眼,一直都是这样。
有了额外的收入,陈强也就不那么频繁打骂妈妈。
可心惊胆战的日子刚平静了没多久,一场新的厄运悄然而至。
赚的钱刚多点,就被陈强全部拿去赌,败了个精光。
收债的人冲进家里,逮着陈强就揍,打得皮开肉绽,满脸是血。
我和妈妈躲在墙角一声不敢出。
但话说回来,这帮人比起陈强,倒算还有点良心,没打我们娘俩。
只要求限期还债,陈强癞皮狗一样趴在地上磕头求饶,指着角落说:「把我家死丫头卖给你们抵债行不?」
迎来一头猛踹,妈妈吓得紧紧护着我,「我来还钱,我一定还。」
领头的是个刀疤脸,看着一脸凶相,他蹲下来紧紧盯着我。
我反倒没那么害怕,和他对视,眼睛一眨不眨。
「丫头不孬。到期还不了钱我们再来!」落下一句话就转头走了。
从那天起,妈妈开始藏钱,她怕万一有一天陈强把钱全部赌光了,我们没有任何保障。
她想了个办法,让刘爷爷帮自己保管起来一部分。
妈妈不懂怎么存银行,只能选择自己信任的人。
刘爷爷退休前是县一中的老师,他总是一笔一划帮妈妈记录得清清楚楚,几月几号存入多少钱。
妈妈感激万分,总想着送点山里土货给他。
他推辞不掉,收了后总会在本子上也记好价钱,说等妈妈用钱时一起给她。
「你这存银行还有利息,存我这儿自然也不能白存。」刘爷爷打趣她。
妈妈因为藏了一些钱也渐渐有了底气,跟陈强提议:「必须让染染上小学,已经 7 岁了,欠的钱我会想办法来还。」
陈强琢磨了下,小学是义务教育不用学费,也松了口,「书本费、学杂费你给她赚出来就行。」
11
我在村小学成绩很好,学校一共就 3 个老师,1 个老师还要兼任校长的职位。
校长见我虽然上学晚,但认字的水平已经远超同龄人,就和妈妈商量了下给我直接跳级到三年级。
因为人口少,教育资源有限,红窑村和我们村共用一个小学。
全校一共就十几个学生,我和楠楠是仅有的两个女娃。
楠楠是红窑村村支书的孙女,听说虽是个女娃,但异常会讨她爷爷欢心,这才有了上学机会。
距离得了孙女才一年,楠楠妈又给她添了个弟弟。
她爷爷高兴得很,摆百日宴请邻里乡亲。
毕竟是村干部,为了排面请了城里饭馆的厨子。
但不舍得多请一个人,听说妈妈的厨艺不错,就叫了妈妈过去帮厨,加上我和楠楠同班,也被她邀了去沾沾喜气。
陈强听说后,酸不溜秋地说给妈妈听:「瞧这婆娘多能生,一个接一个,估摸明年还能再添个男娃。」
我心里头却想,身子还没恢复就又生,不知道楠楠的妈妈怎么样。
席间楠楠爸和几个堂表兄弟在桌上喝了酒,什么污言秽语都蹦了出来。
说自己老婆细皮嫩肉,不愧是从大城市弄回来的,我虽年纪小,但也能辨是非,听不下去便溜了出去。
连续几声狗叫吸引了我,越过两道篱笆,循着声音绕到后院。
村支书家后院有几头猪,一窝鸡鸭,还有一个阴暗潮湿的小屋。
好奇心驱使着,见周围没人,我小心地趴在小屋的窗口往里瞅,却见到了我此生永远无法忘记的画面。
直到今天,我还会从噩梦中惊醒。
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像一滩烂泥坐在地上,破烂的衣衫早已看不出原色,像一块破布套在她的身上,勉强遮住。
身体半裸露着,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,布满了瘀痕。
脚踝上,一圈暗红的勒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,一条锈迹斑斑的粗铁链从她的脚踝延伸到柱子上。
她的目光空洞,长久停留在我脸上,准确来说不是我,而是我所趴着的这扇狭小的窗上。
我被盯得全身发毛,不敢多看。
瞥到小屋写满了整整一面墙的正字,最底下还有一串数字。
我猜测正字代表的是她被囚禁的日子,而那串数字有点像是电话号码,但又比我常见的号码多了几位数。
04 年那会,我都不知道手机是个什么东西,自然也不知道那是手机号码。
我没有刻意记,可那串数字一直忘不掉。
「陈染,别看了,你不是说想见我妈么?她就是。」
楠楠的声音轻飘飘的,从我的身后传来,机械地不带一丝情感。
彻骨的寒意笼罩住我,那个女人看到楠楠后,就不再盯着窗口了,蓬乱脏污的长发掩住她半张脸。
我家没有电话,我更不敢到隔壁嫂嫂家打电话报警,怕被人发现。
自我安慰那是楠楠的妈妈,她应该会想办法吧。
放完寒假回来,楠楠突然辍了学。
同学们都说红窑村出大事了,死了一家五口人。
楠楠的爸妈、弟弟、爷爷和叔叔都葬身火海,她因为在同学家过夜躲过一劫。
但这场火灾却让她成了孤儿,听说她后来去南方打工了,我便再也没见过她。
有人说,那场火是她妈妈放的。
囚禁在红窑村十几年了,她爸看都生了两个娃了,不见得还有逃的心思,就解了锁链。
没想到,才短短两天。
她就逃了出来,不过她并没有真正逃离。
而是用一场火把熟睡中的全家烧了个一干二净。
我问妈妈:「楠楠妈是真的想逃吗?」
她叹了口气:「逃走又能怎么样,她早就不想活了吧。」
12
红窑村那场席,我回去一连做了几天噩梦,妈妈却遇到了贵人。
她干活麻利,吸引了那天从城里请来的厨子王阿姨的注意。
她自己在县城的中心地带开了个家常菜馆,生意红火,但人手不足。
城里人要的工资高,她想省点成本,一直自己扛着,常常累得直不起腰。
她试探性地问妈妈,每周末来帮忙,工资日结干不干。
妈妈求之不得,她需要多赚些钱给我攒着,以后能继续读书。
这样一来,我周末就承担起给陈强做饭的活儿。妈妈舍不得我挑水,总是凌晨 4 点多就起来,去十里地外打满两大桶水,再匆匆进城。
陈强自打知道妈妈周末也去挣钱,挣得多了些,又开始有事没事找茬,试图从妈妈手里多拿点钱。
但妈妈死咬着没钱,迎来的只有毒打,尤其陈强输了钱更是变本加厉。
我心疼得直掉眼泪,但不敢反抗,我害怕挨打。
妈妈总是抱着我说,「妈妈不怕疼,只要能送你上学就什么都不怕了。」
那时我觉得她是全天下最勇敢的人。
六年级那个暑假,妈妈干完活兴冲冲回家,她去县城初中打听清楚了,我的成绩可以直升,只不过走读太辛苦,她想让我住校,攒的钱也够我的住宿费。
陈强对我的规划是,小学毕业就立刻去采茶厂做工,摘一斤鲜叶能赚 2 块钱,一天采个 5 斤,一个月能赚 300 块。
这么一来,他的烟钱、酒钱就都来了。
妈妈一进门就见一个陌生男人拖着我,我一只手抱着门上的把手,手掌的皮都磨出了血,鞋也掉了一只,哭得撕心裂肺,直到村里人都出来围观。
「你这是做么子!」妈妈冲过去扯开那人。
我哭得已经没法完整说出来一句话,隔壁嫂嫂是个热心肠:「你家男人要让染染跟这茶厂管事去干采茶的活儿,染染想读书不愿去,这不,闹腾了一下午了。」
「以后我每个月多赚一百块给你!染染以后念书的钱,都我来想办法!」妈妈放下话,陈强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转弯。
咂了咂嘴,厚着脸皮:「一个月一百五!一分钱不能少,死丫头送去茶厂能赚三百块,便宜你了。」
妈妈的眼睛里透着血光,陈强见她这样,也不再咄咄逼人,塞了包烟给茶厂那个男人叫他回去。
13
王阿姨听说了我家的事,给妈妈涨了工资,让她别再卖菌子了,直接来餐馆上班,一周七天,没有休假,有急事提前请假就行。
她离婚好多年了,靠自己一个人养家,女儿朵朵今年刚上高一。
王阿姨鼓励妈妈离婚,但妈妈总是苦涩地笑笑,说算了,现在最重要的是染染能读出成绩来。
最后一天去菜场的摊位,妈妈采了最鲜美的几种菌子,带着我一起去刘爷爷家。
告诉他自己要换工作的好消息,刘爷爷也为她高兴。
告诉她以后有任何难事都可以来找自己,还要了餐馆地址,说有时间去尝尝。
他从柜子里翻出账册,妈妈却连连摆手。
「我不懂怎么存银行,这都是我给染染存着以后念大学的,以后还能继续存在您这儿吗?」
刘爷爷留了个号码给妈妈,说找自己可以打这个电话。
纸条上的数字和楠楠妈刻在墙上的位数一样,那天我才知道这是手机号码。
至今我都没有拨打过那个号码,我想楠楠妈的亲人如果了解到这样残忍的结果,可能还不如让他们相信她还活着,在某一个角落。
14
朵朵上高中要住校,王阿姨便让我先住在她家里,距离学校就两条街的距离,不必浪费住宿费,朵朵不在,房间空着也是空着。
妈妈骗陈强说我住了校,怕我住在王阿姨家的事被他知道,万一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就糟糕了。
我不在家,妈妈白天又在餐馆打工,没人给陈强做饭。
妈妈每月给他的钱足够他吃得不错,他却拿去赌,赌光了就只能自个儿蒸点馒头,就着咸菜吃。
吃得不好,他就开始作妖。
即将要中考,妈妈一周才给我打一次电话,生怕家里的事影响到我,每次通话的短短一分钟也只报喜不报忧。
模考刚结束,班主任就在门口等着我。
王阿姨给班主任打电话说妈妈两天没来上班,一个招呼也没打,她不放心,叫我回家看看。
我请了假,偷偷去餐馆的储藏室把一包老鼠药揣进裤兜里。
那个年代,还没有明令禁止餐馆使用,我们这种小地方,更不当回事。
刚一到家,眼前的一幕刺得我心整个揪起来。
妈妈跪在地上,膝盖、额头、肩头都是血,有的已经凝固,有的还在渗出来。
两只眼睛都肿着,右边脸颊也高高肿起来,她只能勉强看清楚我。
另一边,陈强翘着二郎腿吃肉喝酒,嘴里还哼着小曲,腿跟着曲子有节奏地抖动。
他瞥了我一眼,鼻子里哼出声:「哟,赔钱货回来啦。」
我收敛住想掐死他的冲动,贴着妈妈扑通也跪下了。
双手举着 10 块钱纸币,跪着挪动到陈强面前,「我今天在学校没吃饭,一点都不饿,钱省下来给爹拿去喝酒。」
他果然很受用,「你看看这丫头,比你强多了。」
说罢,便让我去地窖给他打一壶酒来,我不敢看他,低着头:「地窖没酒了,得去村口杂货店买。」
他放下筷子,「今天有好菜,得配点好酒,我自己去。」
刚开了门准备出去,突然又退回来,对着妈妈就扇了一巴掌,「你给老子好好跪着反思。」
我的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,也没有哭。
我捏紧了裤兜里那包老鼠药。
15
「陈强的尸骨里没有化验出任何毒药成分。」张队打断了我的叙述。
「已经 8 点了,太晚了。您还有女儿,得多抽点时间陪伴,我明天再来。」
我指了指桌上的相框,「刚见面时就看到您桌上的全家福,很幸福的一家三口。」
「加班是常事,家里人也都能理解,这个案子上头也重视,你继续说吧,希望能多给我点线索。」
「好,那我就继续了。」
「陈强走后,我掏出老鼠药准备倒进菜里,但妈妈拽住了我。
她的嘴肿胀着没法说话,但她流着泪使劲摇头,最终我还是收了回去,抱着她哭。
那一刻我就发誓,考出去,离开这才能救妈妈。
陈强这辈子都没出过山城,如果我带着妈妈躲得远远的,陈强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。
我比以前更拼命学习,我们那所学校的住校生是可以申请延迟晚自习的,最晚不得超过夜里 12 点。
我永远都是整栋楼最晚走的那一个。」
中考成绩出来,毫无意外我考上了县一中。
王阿姨的女儿朵朵也考取了海城的大学。
妈妈和王阿姨都特别开心,为各自的女儿骄傲。
她们带我们去吃肯德基,那是我第一次吃。
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汉堡外面包裹着的那层纸,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下口。
羞红了脸低着头轻轻咬了一口,皱着眉:「没有我妈做的饭好吃。」
王阿姨和朵朵姐都笑了,王阿姨捏了把我的脸:「你都没咬到肉,傻姑娘。」
村里有人瞧见我们去吃了洋快餐,很快就传到了陈强耳朵里。
他气急败坏,竟冲到了王阿姨店里。
一副撒泼的模样,把客人都赶跑了,搬个椅子坐在厅堂中央,叼根烟吞云吐雾。
妈妈从后厨出来阻拦,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,被他一巴掌扇过去,一个踉跄没站稳摔在地上。
打的不解气,他又开始砸椅子砸碗具。
「让你这臭娘们藏钱!还吃洋快餐,我让你吃!」说罢就从桌上拿起一盘剩菜,用手掰开妈妈的嘴,往她嘴里倒。
我见状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抱住妈妈,不停向他磕头求饶。
他一脚踢开我,我的头撞向桌角,额头立刻冒出血泡。
妈妈被呛得拼命咳嗽,跪在地上求饶。
陈强把盘子一扔,甩在地上。
碎片崩到妈妈手臂上,划出一道血痕,妈妈顾不上疼,挣扎着爬起来想去继续阻拦。
店门口一堆人在围观,却没有一个人敢进来制止。
只有一个老人家拨开人群迈进来,我朝来人看去,竟是刘爷爷。
我们很久没见到他,听说他病了,想着抽空去看望,却一直没腾出时间来。
没想到他竟在这时候出现,拄着拐杖的他看上去又苍老了几岁,脸上有大病初愈的虚弱。
妈妈担心陈强伤着他,「刘叔,你别进来。」
刘爷爷没停下脚步,用拐杖狠狠敲了几下地,「你给我住手!」
陈强嗤笑一声,「老头子回去歇歇吧,别在这管闲事。」推了一把刘爷爷。
身后一双手扶住他,「这是我的店,我已经报警了,你想闹就可劲儿给我造!」
王阿姨并不生气,反倒气定神闲。
陈强以前在红窑村的大席上见过王阿姨,知道是店老板回来了,嘴里骂骂咧咧地准备跑路。
他没跑多远就被警察抓了。
店里的监控清清楚楚地记录下他作案的过程,王阿姨、刘爷爷还有我和妈妈的证词足以给他定罪。
陈强赔不出钱,因为他没有经济来源,赔偿款也只能靠妈妈。
王阿姨让妈妈千万别给钱,就说没钱,这样更有利于对陈强加重处罚。
因为故意伤害罪和故意毁坏财物罪,再加上我是未成年人被打,就算是轻伤也被认定为加重情节。
陈强在公共场所实施家暴,社会危害性更大,最后法院判了三年有期徒刑。
但我记得有个细节,让我每每想起,都会不寒而栗。
当时警察走访村里邻居,了解陈强是否对我和妈妈实施家暴过,没有一个人出来作证,在他们眼里,男人打老婆天经地义,谁家女人不挨揍。
所以对于陈强这种法盲而言,才敢光天化日之下伤人,他根本没想到会蹲监狱。
16
这三年我和妈妈过得很幸福,能考进一中的都是佼佼者,我从一开始的垫底,慢慢摸索学习方法,直到高三下半学期,已经能稳定在年级前 50。
妈妈也在餐馆勤勤恳恳干活攒钱,生意红火的时候她白班上完接着上夜班,只想给我考大学多攒些钱。
陈强刚进监狱的那两个月,妈妈坚决不要王阿姨给自己发工资,「这场祸事就算是陈强干的,你也糟了损失,这钱我必须得赔。」
王阿姨拗不过她,想了个办法,悄悄把妈妈不要的钱用来买各种牛奶、营养品给我送到学校,让我能在学校安心学习,嘱咐我别被妈妈知道。
「你妈是个倔脾气,人又实诚,我只盼着你们娘俩的日子能好起来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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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考如期而至,朵朵姐特地从海城赶回来,和妈妈、王阿姨一起来给我送考。
「我在海城等着你,等我们毕业工作挣大钱了,就让咱们妈都别那么辛苦了。」
进考场前,朵朵姐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,我的斗志也被她激发出来,那三天状态特别好,考完信心满满。
出分那天,我握着电话的手都在颤抖。
其实考完对分的时候,我心里基本已经有底,但真的面对结果的时候,还是紧张得憋着一口气。
没有任何意外,我拿到了海城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。
我学法,还得感谢陈强的案子,让我亲眼见到法律的魅力。
他开庭那天,法官宣读判决结果,庄严肃穆。
那一刻我突然有了目标,我想做一名法律人,如果法律真的能为弱者伸张正义,那就是我的理想。
我和妈妈买好了车票准备回村里收拾行李。
王阿姨把餐馆转手了,打算和妈妈一起去海城工作,顺便陪伴各自的女儿,重新开启新生活。
可王阿姨在火车站左等右等,都没等到我们。
我们怎么也没想到,陈强因为服刑期间表现良好,提前 2 个月出狱了。
18
刚把行李箱装满,就听到门被撞开的声音。
那个声音再熟悉不过,以前每次陈强喝醉酒回家,都是这样踢门。
可我算过日子,等他出狱的时候我们已经到海城一个月了,不可能是他。
妈妈说出去看看,没走几步就听到她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。
我冲出去就看到陈强蹲在地上,一手举着碎了口子的啤酒瓶,一手扼住妈妈的脖子。
眼睛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,满身酒气,「老子被你这个臭娘们害死了。」
说罢望向我,和我旁边的行李箱。
「想跑?把老子一个人丢在这?」
陈强看着比三年前唯一的区别就是剃了寸头,眼神更凶残。
啤酒瓶割伤了妈妈的脸,我知道这时候不能硬碰硬。
从口袋里掏出火车票,当着他的面,「爹,我们不知道你回来,现在我就撕了,我们一家子总算团圆了。」
陈强见我真撕了车票,表情缓和了些。
我又把行李箱打开,一件件从里面拿出东西,「妈,就算走,也要带着爹一起去城里赚大钱。爹这三年吃了苦,都怪我们拿不出钱赔给王阿姨,以后要让他好好享福。」
我每句话都在提钱,因为这是陈强唯一不会杀了或者伤害我们的理由。
我们是他的提款机,也是他发泄情绪的出气筒。
他松开了妈妈的脖颈,啤酒瓶也丢在一边,指了指我,「你……拾掇干净。」
用脚踢了踢蜷缩在地上的母亲:「去给老子做几道下酒菜,嘴里都淡出鸟了。地窖里还有白的吗?」
我连连应声:「有……有……」
我想先稳住他,才有机会脱身。
他一摇一晃,脚步虚浮地走去地窖,一看回来前也没少喝。
「快来个人给老子搭把手。」妈妈还在洗菜,忙不迭擦了擦手。
我在里屋继续清扫啤酒瓶碎片,没一会就见妈妈神色慌张地跑来叫我。
妈妈说陈强拎了一坛酒爬上来,也许有点重,也许是原本就喝了酒不大稳当,他走到半路就从梯子上摔了下去。
妈妈眼里布满恐惧,还没从被打的惊慌中回过神来。
她哭着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没扶稳的原因,担心陈强等会上来打死自己。
我还算冷静,对着地窖喊了好几声爹,只听到轻微的哎哟两声。
妈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,抓紧我的手,「染染,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,趁他还没上来,我们抓紧逃走,重新买个车票,今晚连夜去海城。不然,你这辈子都没法走出去了。」
我家的地窖是爷爷以前修的,在院子的最外面,靠近邻居的菜园子。
妈妈把地窖盖子开到最大,如果村里有人经过也会把他拉出来的。
那一逃,我们就再也没回过白瓦村,一晃快十年了。
夜色渐深,警局办公室里就剩我和张队两人。
「我的故事讲完了,我妈大概是回去老房子发现了尸体,又听说要推倒重建,怕连累我就主动来自首,以为自己杀了人。」
「我很肯定我们走的时候陈强没死,当然,我们做的也不对,没有及时把他拉上来。但我想,在那样一种环境背景下,我们只有这一条路选择。」
「张队,你说是吗?」
19
次日,我跟着张队一起去见了妈妈。
劝她把案发当时的情况都和张队如实说出来,我知道妈妈从来不会说谎话,所以她的口供将会和我的故事一样。
妈妈看到我止不住地流泪,答应了下来。
尸检结果与妈妈的供述完全一致。
但唯一的问题是地窖的盖子是陈强死之前还是死之后被关上的。
但时间过去太久了,周围的邻居也都根本不记得当时有谁经过,说不定就顺手帮忙合上了,谁能想到里面还有人。
妈妈当初是以为陈强会呼救,才敞开着地窖门。
她却忘了,如果陈强不呼救,看到的人只会关上,而不是进去救人。
市里给到的压力很大,要求限期破案。
案子查得快,判得也快。
一个月后,案子上庭。
考虑到妈妈主观认为陈强仅会短暂昏迷,苏醒后可自行攀梯爬出,为使其能获救,离开时特地将地窖门保持开启状态,后离家。陈强无法自救,在地窖内因饥渴死亡。
张队说打开地窖时,里面一坛酒都没了,估计都被死前想活命的陈强喝光了。
真可惜,还能让他死前喝上酒。
妈妈是长期家庭暴力受害者,均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的犯罪动机是出于恐惧,主观恶性小,且被害人存在重大过错,最终宣布无罪释放。
这边刚判完,那边度假村的项目就正式启动了。
张队把我们送到火车站,妈妈握着他的手连连称谢,还了自己一个清白。
在车上,妈妈侧头靠在窗边闭着眼休息,我从包里拿出书来看。
「我们染染真的爱读书,那个出逃的夜里,你还记得不,你漏带了本书,半道又折返回去拿。真的是拿你没办法。」
我捧着书的手不可察觉地颤抖了下,「快睡吧,妈。」
翻向了下一页。
后记
我的妈妈郑素娥有一个秘密,谁都不曾提起。
我在处理于舒雅的案子时,中间一度想过放弃。
我深知,法律并不是道德裁定,必须坚持程序正义。
于舒雅的母亲对买家的仇恨让她想要对方被判死刑,但法律做不到。
我害怕见到她失望的眼神,在尽最大努力得到无期徒刑的结果后,我仍然不敢去见她。
妈妈为了鼓励我,把自己深埋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。
初中就辍学的她准备南下打工,想挣了钱再回去念书。她喜欢上学,喜欢学一切新知识。
可她也是被人欺骗卖到了白瓦村。在我出生前的遭遇她不想再提,我也不敢问,我怕妈妈也遭遇过楠楠妈一样的事情。
她只告诉我阿太是唯一对她抱有善心的人。
星陨崖的两个村落,因为地处偏僻,男人娶不到老婆都靠买。品相好的城里女子贵点,像妈妈这样也来自乡下的,只值两头猪的价钱。
有了我之后,妈妈才开始慢慢燃起生活的目标。
她不能让我也困在这座深山里,重蹈覆辙。
「每一个母亲都希望给自己女儿最好的,如果遇上这种事,恨不得对那个人千刀万剐。但染染,你身为一名律师,已经做得很好了,我相信于舒雅的母亲对你只有感激,不要给自己套上不必要的枷锁。
我这么多年支撑走到现在的,只有三个字:向前看。希望你也可以。」
后来,听说星陨崖的旅游业初见规模,但游客却不断流失。
村民贪婪,一瓶水、一根烤肠都要收十几块钱,赚了点小钱却断了长久的生意。
渐渐地风评越来越差,去过的人在网络上一发布宰客信息,游客逐渐稀少,市里投下去的钱都打了水漂。
妈妈说:「我从来没仔细看过星陨崖的星星,好看吗?」
我摇摇头,那座崖是妈妈每次凌晨上山采菌子的必经之路。
对我们而言,它布满了危险和苦难,再多再美的星星也掩盖不了那是个吃人窟。


随便看看